华北小村庄一位农妇的情感史曹陈氏家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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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北小村庄一位农妇的情感史——曹陈氏家传

祖母,在我与她相处的人生历程中,好长时间里我都不太喜欢她。究其根源,是她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。我与祖母、母亲的年龄是一个相差30岁的等差数列,祖母生于年,母亲生于年,而我生于年,当我出生的那一年,祖母已是头发雪白、清瘦精干的60岁花甲老人。

祖母没有名字,户口登记簿上应该是“曹陈氏”,其实她的户口登记簿我没有见过,究竟是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,我只知道她姓陈,“曹陈氏”应该是那个时代女性的通称。在日常生活中,她的称呼随人际关系而变,由于祖父在兄弟中排行第七,所以人们叫她“七嫂”“七婶”“七奶奶”“七太太”。清代汉学殿军阮元的长子阮葵生,所著《茶余客话》记载说,古代士大夫之家的妇人皆有名有姓,而清代女性绝大多数无名,即使官宦贵族之家亦不例外,与“市井闾阎无异,好礼者耻之”。其实草木鸟兽尚且有名,难道妇人还比不上“草木鸟兽”吗?清代史书上的贞节烈女,90%的以姓氏冠之,什么“李氏”、“王氏”、“张氏”,然后是某某人之女,某某人之妻,总之,女人是没有独立性的社会存在。

事实上,即使到了今天,妇女在广大农村,也没有存在的独立性,虽然她们已有了自己的名字。但村里人还是习惯说“某某家媳妇”如何如何,很多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媳妇叫什么名字,只知道她的父亲是谁,她的男人是谁。在儒家设计的理想社会方案里,“男有分,女有归”,女性最高的人生价值就是成为妻子、母亲,相夫教子,繁育后代,还有照顾公婆。而女性自身的生命价值,却不是儒家关心的问题。

祖母的生存空间,就是她出生的张各庄,结婚后的曹河村,两个村庄只有八里地之遥。还有附近一二十里的几个村子,是祖母走亲戚去的地方。而她所有的社会关系网络,就是娘家陈氏家族的叔伯兄弟,还有曹氏家族的老少爷们以及小姑与妯娌们,还有就是左邻右舍,乡里乡亲。总之,祖母的生存空间、人际网络仅此而已,姑姑长大后在包头工作结婚,包头就成为她坐着火车经常去的一个地方。

祖母出生的那年年,辛亥革命爆发,第二年清帝退位,中国进入中华民国时期,但祖母还是小脚,可恶的缠足陋习在她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。祖母的脚我见过,脚面骨完全骨折,除了大脚趾之外的四个脚趾也完全骨折,四个脚趾松塌塌地躺在脚底板下,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,缠足后的小脚奇丑,中国男人所欣赏的“三寸金莲”之美,我实在无法理解。

缠足一般是在小女孩五六岁时进行,一条白布死死的缠住还没有完全发育的脚,直到骨折不能发育为止。为了防止女孩子解开缠足布,一些家长还会把平时家里的锤布石压在孩子的脚上,脚面骨压断之后,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吧?而这一过程往往伴随着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,不知道那些父母为何无动于衷,而缠足陋习竟然会在中国流行上千年,而且流行地域几乎遍于整个中华大地。

中国农民最务实,最讲究实际,女孩子缠足之后,无法跑步,下田干活也不利落,登高上墙也困难重重。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,“跑反”是常有的事情,日本鬼子进村要“跑反”,国民党抓丁拉夫也要“跑反”。所谓“跑反”就是逃走吧?记得我叔叔曾说,解放战争期间,国民党军队不知何故狂轰滥炸曹河村,村里老百姓要“跑反”,那些小脚老太太为了活命,“跑”起来同样其快如飞。叔叔生于年,说的应该是年东北野战军挥师入关,与国军激战的故事。但种种现实的利害并没有改变缠足陋习,农村流行的说法是“脚大脸丑”,大脚婆不容易找到好婆家,男人找对象首先要看是否“脚小”,这样畸形的审美,畸形的风俗竟然束缚了中国人上千年,直到20世纪30年代,我的家乡才开始有大量女性不再缠足。

祖母从小性格刚强,她曾经说过,缠足的时候火烧火燎的疼,为了让母亲安心,她从来没有喊过,也没有哭过,即使太奶奶问她,她也会假装轻松,说不疼,还会露出“轻松”的笑容,所以祖母的脚很小。当然,也有的女孩子坚决不缠足,父母也能宽容与接受。我祖父的两个妹妹,也就是我的大祖姑和老祖姑都没有缠足,我的曾祖父、曾祖母也没有强迫。

两位祖姑具体出生在哪一年,我并不知道,我小时候她们回来看望我祖父,我印象中她们长得白皙,高个子。大祖姑五六岁时,坚决不缠足,为此又哭又闹。我的曾祖父讳殿清,读书识字,在农闲之余作花生油生意,他教育子女靠“公德感”,也就是用道德去感化,他认为潜移默化、言传身教胜于打骂,所以他并不强迫女儿缠足。但他告诉女儿,不缠足长大了可能找不到好的婆家。老祖姑见姐姐不缠足,她也就不缠了。不过,两位祖姑还是找到了很好的婆家,大祖姑父老实本分,老祖姑父精明能干。特别是老祖姑有五子二女,个个家道殷实,一辈子没有受苦受穷,直到年93岁才去世。其实,不缠足找不到好婆家,不过是一个流行千年的谎言而已。

祖母何时结婚我不知道,她一生育有一儿一女,大姑年出生,那年祖母24岁,而我的父亲年出生。祖母虽然缠足但并不文弱,她力气很大,家里的叔叔大爷都说祖母下地干活,超过最能干的长工(给地主终身干活的苦力,据说力气最大)。我也亲身体验过,记得那年我17岁,祖母77岁,我们全家人一起拔麦子(老家的习惯是将麦子连根拔起,而不是用镰刀割),祖母同时拔两垄,我拔一垄,她其快如飞,而我非常吃力才勉强赶上她,而她的劳动效率是我的二倍。80岁之后,祖母仍旧下田除草,干力所能及的活。在大家强烈反对下,不知道哪一年,她不去地里干活了。

祖母的身世很苦,她5岁时,她的父亲闯关东,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,她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,没有改嫁,带着一个5岁女孩过了一辈子,直到临终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。童年的经历似乎也没有影响祖母的人生,她经常说,自己的母亲如何疼自己,如何一天看不见她就会发疯找她,她是她母亲生命中唯一的希望,是“掌上明珠”。祖母的堂弟兄姐妹对她特别关心,祖母家里一有什么事情,他们一定会热情帮忙。记得年大哥盖房子缺钱,还从祖母的堂姐那里借来一百块钱。

后来,年,祖母的父亲回来了,他和一个“白俄”姑娘结婚了,在哈尔滨开的“厂子”(我们家人从来没有见过)被公私合营了,所谓“白俄”就是前苏联的富农地主阶级。那个“白俄”女人生了两个儿子,一个叫“陈春雨”,一个叫“陈春来”,我见过他们的照片,一幅欧洲血统“高眉深目”、魁梧强壮的样子。此时祖母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与子女,她没有留下父亲与自己一起生活。听说那一家人随着“白俄”女人去了塔什干,从此再也没了消息。

祖母心灵手巧,会摊绿豆疙遮,一种类似煎饼的小吃,用白面掺和绿豆面,在煎锅上煎制而成。祖父是个老实厚道、勤劳本分的人,他会吹笛子、吹箫,能背唐诗三百首,即兴赋诗能合辙押韵,远远超过张打油的“打油诗”,但他不善言辞,也没有到外面谋差事。他一辈子只知道像老黄牛一样干活,农闲的时候祖母摊疙遮,祖父到四外八庄去卖。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,即使天灾人祸不断,但祖父祖母的日子也能过得去,起码不至于逃荒乞讨。

祖父弟兄四个,他最忠厚老实,因此无子的曾伯祖父过继了他,曾伯祖父死后,他的全部财产由祖父继承,土改时有三间青砖瓦房,三间厢房,一个猪圈,36亩地,一头黄牛,一辆牛车,这是祖父所有的家产。我也出生在青砖瓦房里,年唐山大地震,青砖瓦房没有倒塌,但受损严重,到年翻建房屋时拆掉了。祖父祖母年轻的时候,日子说不上富裕也不算清贫。他们算不上豪爽仗义、慷慨解囊的义士,但从来不会损人利己。那个年代兵荒马乱,守住自己的日子而不破产,已是不易,所以祖母也不会仗义疏财。顶多在本家侄子侄女来玩的时候,分给他们一些零食吃而已。

听说三爷爷讳桂芳,为人非常仗义,哪家揭不开锅吃不上饭,来借粮食,三爷爷总是让来人自己到粮仓去拿粮食,而归还的时候也不看多少,直接让人家放回他的粮仓,借的人不还,他也不会索债,人称“善人”。但三爷爷家要比祖父富裕,他家有良田百顷,还有一个榨油的作坊,上百头羊,三爷爷的父亲讳云三,早年作生意,后来当上国民政府东北海龙县的县长。而三爷的两个儿子讳印堂、印增,曾在河北滦县师范学校读书,后来到北京谋差事。结果印堂伯父成为国民党军队的连长,在解放天津的战役中被俘;而印增伯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,成为解放军战士,年为革命牺牲。三爷爷积德行善也换来了福报,年土改,他被理所当然地划为地主,但无人忍心揪斗他,侮辱他。84岁那年,桂芳三爷功德圆满,去了极乐世界。

祖母生活的那个年代,搞好人际关系、人缘好至关重要,年根据《塘沽协定》,冀东划为“非武装区”,从此我的家乡被日军占领。曹河村的南面也就是祖母出生的那个村子张各庄,就有日本鬼子的据点,而曹河村的北面18里的雷庄,西面18里的茨榆坨、林西,东面13里的古马,都有日本鬼子的据点。鬼子碉堡里有汽车、摩托车,一旦哪个地方发现抗日活动,鬼子会骑着电驴子(摩托车),皇协军的汉奸特务骑着自行车,就会进行报复性扫荡,杀人放火是常事。而村民得罪了汉奸,被抓起来挖坑活埋的事也不少见。祖父的本家堂弟,还有五六个村民,就被日本鬼子抓劳工,送到日本国当苦力,直到日本投降后老家的人才得到消息,那些人在日本山行县,年遣返回国。

动荡、贫困往往使人充满戾气,“一家饱暖千家怨”就成为颇为残酷的现实,因此左右逢源,不得罪人就成为人们生存的法宝,因此家道富裕的桂芳三爷会慷慨借粮。我的祖母做饭非常好吃,除了摊疙遮之外,她还会炸馓子、炸油旋,在自己都不舍得吃的情况下,祖母还是拿出来一些分给来家里玩的孩子们。年东北野战军挥师入关,唐山、滦县相继解放,年村里进行土改,有4家被划为地主,包括桂芳三爷,还有几家划为富农,祖父也被划为富农,搬出了青砖瓦房,不知道为什么十多天后,祖父的阶级成分被改为中农,又搬回了青砖瓦房。我曾经询问叔伯们其中的缘故,大家都说不知道缘由。我想,祖父祖母的本本分分,规规矩矩,从来不得罪人,与村里的老少爷们无仇无恨,应该是重要的因素。

家乡解放前后的年,村里办起了小学,去读书的有八九岁的孩童,也有结婚的十七八岁男女。此时15岁的姑姑非常想去上学,祖母非常不高兴,她对姑姑说,上学的时候带着纺车,下课纺线。而祖母对父亲的态度却截然相反,千般娇宠,百般呵护,祖母从来不让父亲下田干活,而有了好吃的东西则留给父亲,父亲吃剩下才是姑姑的。结果造成姐弟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,姑姑聪明伶俐,说话办事处处得体,而且关心父母爱护弟弟,而我的父亲呢,基本上不会干农活,也没有什么责任感。

姑姑正式上学之前,我的曾祖父还有祖父都曾教给姑姑识字,究竟姑姑学到什么程度,我不得而知,到学校上学之后,姑姑学习刻苦认真,四年小学下来,她会读书看报,能算账写信。年,姑姑的同学许淑芝去了包头,当时正是一五计划时期,许多工厂招工,许淑芝写信让姑姑去包头找工作。当时21岁的姑姑坐着火车,千里迢迢去了那个“有鹿的地方”,即包头市,在一家探矿机械厂当会计。从此姑姑成为了吃国粮的城市人,祖母对姑姑无休无止的叮嘱,就是不能忘了弟弟,她得帮助弟弟。

姑姑确实不会忘了弟弟,她平时自己生活省吃节用,每次开了工资,都会寄一些钱给家里。她结婚以后,祖母也会去包头帮忙看孩子,祖母懂得世故人情,姑姑能否经常帮助自己的弟弟,姑父的态度至为关键。祖母对自己的姑爷体贴入微,每次做饭总是优先考虑姑父的口味,而且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照顾表姐表兄也是体贴入微。而姑父也不负众望,对待自己的岳母胜过亲生母亲,姑姑给家里寄钱,姑父从来不会不高兴,相反在父亲有困难的时候,姑父和姑姑一起精打细算,想方设法把粮食、衣物寄回老家。

为了能多寄回一些粮食,姑父总是在工厂发粮食的时候,和其他工友进行交换,把细粮换成粗粮,以便把多余的部分寄回老家。姑姑和姑父对家里的帮忙接济,不是三年五载,而是一生都没有间断。直到姑姑成为年过八旬的老人,直到父亲去了天堂。姑姑、姑父之所以如此,传统时代兄弟姐妹互助的观念固然起了很大作用,对祖母的感激之情,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。记得我小时候,姑姑姑父经常回老家,带着大包小裹,衣服、糖果、点心各种物品应有尽有。每次祖母都会和姑姑商量,哪些亲戚要去看望,哪些人曾经帮过父亲的忙,需要姑姑拿着东西去感谢。聪明伶俐的姑姑心领神会,把各种关系照顾得面面俱到。

姑姑确实精于人情世故,可谓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。晚年的姑姑喜欢和人聊天,每次聊天的内容,都是她的儿子如何的能赚钱,如何的孝顺;她的儿媳如何的懂事,如何经常给她买衣服,请她下饭店;她的女儿开的店如何生意火爆,做了好吃的如何给她端过来吃;她的孙女乖巧可爱,经常给她收拾房间,开了工资就给她买礼物;她的外孙女经常陪她聊天,发了工资就给她几百块,找的婆家条件非常好。……

总之,姑姑对自己的境遇心满意足,经常说她如何感谢她所在的单位,她的退休金从年代的四五百块,涨到了现在的三千多,其实她一个月的生活费,两千块就够了。她身边的老邻居老伙伴对她如何关心照顾,她从来不会孤独寂寞。姑姑从来不会说任何人的坏话,她的身边一个坏人也没有。

思念故乡是姑姑一生的情愫,为此她经常看唐山电视台,对唐山经济发展、城市建设的大事小情,老人家如数家珍。可惜包头离老家太远,她收不到滦县电视台。总之,凡是姑姑身边的人与事,都是美好的,她的生活除了幸福还是幸福。其实,她的一生都是尽全力帮助他人,包括父母兄弟,侄子侄女,街坊邻居,同学朋友。如今姑姑已88岁高龄,每次见了我,或是通电话,她都是循环往复的倾诉着她的幸福。

其实,姑姑的性格完全是祖母言传身教的结果。祖母是一个最会趋利避害的人,最懂得与人和谐相处,只要碰到钉子,她就会马上小心避开。母亲结婚后得了哮喘,身体一直不好,有的时候严重起来,只能卧病在床,难以下地干活。这时,祖母总是自己下地干活,从来不会抱怨母亲,似乎她有使不完的力气。干活回家之后,她还要做饭,喂猪,浇菜园,她从不抱怨。有的时候祖母不小心流露出对母亲的不满,认为母亲是懒惰,而不是生病,对此母亲会非常不满。当她意识到母亲可能发火的时候,祖母赶快悄悄溜走,到妯娌家去聊天。

村里非常重注家风(当地称为“门风”),整体吵吵闹闹、没大没小的人家,往往儿孙找对象困难,婆媳之间尤其需要礼让,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、妯娌和睦、婆媳谦让是获得乡里认可的必要条件。在乡土社会,百年的邻居让一个家族的口碑世代相传,一件丢人的事情可能会传个十代八代的,甚至无休无止。我的老家属于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,村庄密集,村上的媳妇大多数来自四外八庄,不会超过方圆20里的范围,所以家风对于一个家庭的兴衰至关重要。其实母亲是一个文弱的人,知书达礼,也不会和祖母吵架,假如吵架了,让姥姥姥爷知道了,也不会允许母亲对祖母“非礼”。这一点我深有体会,假如我回家说公婆的不是,也会遭到长辈的训斥,即使他们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实际情况,他们会一致训斥我,认为一家人要相互体谅,不能放肆不懂事。

但对于祖母,我似乎并不喜欢她。我之所以不喜欢她,可能是她长得太黑了,而且我也被她遗传了。小时候家里困难,粮食勉强糊口,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,吃玉米面包的野菜包子是常有之事。加了盐的苦涩的野菜实在难以下咽,因此家里做了馒头,我总是想抢着吃,饥饿是最大的真理,我也顾不上其他。

而祖母总是希望把最有营养的留给家里出力最多、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,父亲是她的最爱,哥哥也是她的最爱,当然有优先权。当我吃第一个馒头的时候,她不会有异常反应;而我吃第二个的时候,她会用她的三角眼盯着我;而我如果吃第三个,她会一把夺下,还说:“一个丫头,这么能吃!”这时我心里怨气冲天,以为自己是女孩子,才会被歧视,但我也不会轻易发火,更不会又哭又闹,因为我需要的是美食,解决问题总会有比哭闹更有效的办法。那办法就是趁人不备,悄悄藏起来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。

祖母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她“重男轻女”的陈腐观念,她不喜欢我上学,认为女孩子是“泼出去”的水,上学太浪费金钱。小学由于在本村上学,不需要什么花费,但我一写作业,她就嫌我浪费灯油。从中学开始,我一直都在学校住宿,初中每两个星期回一次家,高中一月回一次,大学寒暑假回家。每次我回家,祖母一点欢迎的表示都没有,反而嫌母亲给我炖肉炒菜,因为我的回家意味着生活费的索取,这是家庭收入的巨大损失。我父亲是家中独子,我父母和我的祖父祖母,一辈子都没有分家单过,所以我也没有办法摆脱祖母的“干扰”。

祖母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政治经济学,而祖母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政治经济学。她年轻的时候,中国社会动荡不安,土匪,战争不断,特别是日本人从年到年占据了冀东,跑反,逃难、饥荒是家常便饭,贫困是一个人无法摆脱的严重问题。祖母经常说一句话:钱难赚,屎难吃。为了解决赚钱难的问题,祖母有自己的财富管理原则,那就是“外面有搂钱的耙子,家里有盛钱的匣子”。“耙子”搂钱有限,就需要匣子永不打开了。有限的资源就要配置到最需要的地方,而且不到生死关头,绝对不会轻易让钱离开匣子,就成了祖母的生存之道。

记得每年过春节,大年三十夜里做饺子的时候,一大盆白菜馅里,有星星点点的猪肉点缀,真的很少了,但祖母总是说,太多了,太多了!如今春节炒菜炖肉,看着难以下咽的大鱼大肉,我总是禁不住对我的爱人说:要是祖母活着,该有多好!让她老人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因此,在当时家里并不富裕的情况下,祖母反对我上学也在情理之中。而且当时考大学升学率太低,村里那些上了高中的男孩子女孩子,大多数还是要回到村里种地,在村民看来,高中三年的钱算是白花了。对于精打细算的祖母来说,这是无法接受的。

但在上学与否的问题上,我的态度非常坚决,我的人生我做主,就连父母也无法阻挡我的选择,何况他人?从小我就明白,女性是被歧视的,但为了不被歧视,我早已把自己变成了“刺猬”,武装上所有的铠甲保护自己。谁压迫你,反抗!谁束缚你,解放!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,我不愿意过,我要到外面的大世界去看看,虽然对于那个大世界,年龄幼小的我并不了解。母亲对我的选择大为支持,她经常说,女人千万不要成了“锅台转”,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,太没意思了。

上学后,我一心读书,基本上不做家务,而且做家务也不是我的擅长,记得每次做饺子,假如我被分配去擀皮,即使我累得手腕酸痛,也赶不上祖母包饺子的速度,假如祖母去擀皮,她的手非常快,即便我使劲浑身解数,也包不了几个饺子,而祖母擀的皮堆满了案板,甚至因为时间太久黏在一起了。也有的时候我和祖母、母亲一起包饺子,两个哥哥擀皮,祖母不一会就会包好多饺子,而她的饺子包得非常优雅漂亮,一排排放在簸箕里,一幅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”的气势,母亲包的饺子只有祖母的一半,而我包的饺子只有母亲的一半,而且奇丑无比,一幅自惭形秽的倒霉样子。下地干活就更惨了,祖母、母亲和我一起捡落在地里的花生,往往祖母的篮子一会儿就满了,而我的篮子连一半都没有。在这样的情形下,我不读书就更没有出路了。

无奈之下,我只得逃入书本,在书海中构建我的世外桃源,我给姑姑写了一封信,表达我对书的喜爱,姑姑给我寄来了《高中作文指导》,王昆仑的《红楼梦人物论》,蔡义江的《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》,还有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,从此我逃入宝、钗、黛的爱情故事,不能自拔,经常感受林黛玉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”的痛苦,还有“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”的凄凉,看花流泪、对月伤怀成了少年时代的我的个性。有时我也会读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宋词选》,雨恨云愁的江南,杏花春雨的美景,令人陶醉。祖母对我这样的好逸恶劳,怎么也看不顺眼,也是正常的事情。祖母不识字,那诗情画意的诗词之美,她难以体验。

我读高中的时候,姑姑姑父把自己家的黑白电视,千里迢迢从包头背回老家,成为我的最爱,我喜欢看电视剧,母亲喜欢京剧节目。但祖母从来不看电视,主要原因是怕费电,二来她也不感兴趣,屏幕上的字祖母一个也不认识,这时母亲有些得意,因为她是读书识字的,对于“睁眼瞎子”的祖母总算有些优越感,也是对那些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”的饺子的怨气宣泄。

最让我难忘的痛,是高中时有一次我回家,母亲兴高采烈地给我包饺子,没想到在切菜的时候,祖母拿着满是泥的废弃菜叶,在菜板上剁了起来,说要去喂鸡。这下子母亲愤怒了,但是还没有争吵,祖母用她的三角眼瞪了我一眼,走开了。母亲愤怒得说了一句:“我就这么一个闺女,你没有必要看不顺眼,女孩子读书怎么了?男不封侯女作妃!”估计母亲是看杨贵妃的故事看多了,才说出这样的话,其实她的意思是我考上大学,照样可以光宗耀祖。祖母见母亲和我的态度如此坚决,她也非常知趣,此后不再反对我读书。

其实祖母的态度可以理解,我父亲身体不好,挣不了钱,哥哥要自己奔波挣钱,盖房子,娶媳妇,一切都要自食其力。记得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年,正在读初二的大哥辍学,因为父亲不会把犁犁地,也不会赶车拉庄稼,点种也不在行,年仅15岁的大哥不得不承担起这一切。二哥见大哥不上学了,他也不上了,既然两个儿子都不上学了,作为早晚嫁人的女孩子读书,确实不合时宜。但我的梦想在远方,我不会像哥哥那样“懂事”。

还有一个问题,假如我考上大学,大学期间所需要的费用,也确实是我的家庭根本承受不起的。当我考上大学的时候,看见录取通知书的我,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,大学四年,我能餐风饮露吗?我把考上大学的事情,写信告诉了同在包头工作的两位姑姑,还有大叔。结果大姑寄来了元,老姑寄来了元,大叔寄来了元,开学的费用解决了。而且大叔表示,他看到我考上大学激动得流泪,他会每月给我一百元的生活费。

大叔和老姑是我祖父四弟的子女,四祖父30岁英年早逝,当时大叔只有6岁,而老姑只有十个月大小。四祖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,发誓要把子女抚养成人,坚决不会改嫁。特殊的家庭状况让大叔早熟,不但性格枭捍,敢打敢拼,而且豪爽仗义。在包头工作期间,到草原骑马,用鸟枪打狍子是他的最爱;每到周末,左邻右舍找他帮忙,他抬腿就走,忙前忙后;单位发了福利如苹果橘子之类,他往往不会拿回家,而是分给家里困难的工友。大叔喜欢唱歌跳舞,更喜欢喝酒,据说一顿能喝白酒三斤六两。大叔非常清楚,假如他不仗义出手,他的侄女无学可上,因此每月给我寄一百元,直到我大学毕业为止。大叔从来不图回报,他经常嘱咐我的一句话,就是你要照顾自己的父亲。

大学毕业了,我参加了工作,有了工资。祖母一下子对我的态度完全改变了,每次我回家,她非常热情,招呼我吃这吃那,但她永远也忘不了一句话:你爸妈和你哥生活不易,你有了钱不要忘了他们!我一言不发,我深深懂得祖母的“经济学”原理,优势资源优化配置,家里穷,自然应该把钱花在最有价值的地方!女孩子自然不能浪费,而目前对于月月可以开支的我,自然也应该把钱交出来,改善家里人的处境,至于未来我的人生,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。其实祖母的话也是多余,对于父母的病痛,哥哥的辛苦,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?

我对祖母印象的改变,开始于母亲去世前后。母亲病重时,两个哥哥会每天过来照顾,但无法每天寸步不离。祖母与母亲住对门,已是90岁高龄,但她还是坚持为母亲做饭,把家里收拾干净,医生是村里的,乡里乡亲的,都是凭个人判断,需要治疗的时候医生会主动来家里为母亲打针,输液,祖母在一旁招呼。记得有一次回家,我发现祖母睡觉没有铺褥子,而是直接躺在炕上。我问她为什么,她说她把褥子给了我母亲,母亲哮喘,咳嗽激烈的时候尿床,洗了干不了,换不过来。我说柜子里有新褥子啊,祖母说,新的,不舍得用。祖母很瘦,皮包骨,直接睡在土炕上,屁股、后背很多部位都挌破了,红色的肉翻着。

年正月,母亲走了,祖母很难过,母亲躺在棺材里,我不敢上前去看,而祖母掀开黄布,非常恋恋不舍看了又看,但她没有流泪。此后,每次回家,祖母成了我最亲的人,她总是心里算着我回来的日子,每次她都会提前把炉子烧旺,把炕烧热,她也不再说我应该把钱交给家里了。五月份,二哥拆掉老宅,要翻新一下房子,七月初我放暑假,地基已经打好,砖石木料、钢筋水泥运来了,准备动工。假如晚上无人看管,估计那些钢筋水泥大概会“悄悄溜走”,而看管工地的任务落在我头上(二哥上班,大哥做生意)。

白天包工队工人干活,我在一旁照应,看看工人们做工有什么需求,一些零碎的东西我要去买,下雨了我得把水泥袋子搬到可以避雨的地方,免得淋湿板结,或者与工人们闲聊,或者给他们倒开水喝,免得他们偷工减料。晚上,我睡在露天的白沙堆上,下面铺一个草袋子,上面裹一个薄被子,头上是星辰闪耀,四周凉风习习,白沙的余温很舒适,我感觉非常惬意。但祖母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子露宿,她说什么也不去大哥家里住,她要陪着我一起看守工地。但她不敢像我一样露宿,她睡在以前堆放杂物的草棚,里面又闷又热,还有就是蚊子太多,蚊帐无济于事,但祖母说她说没事。

白天在我照应工程时,祖母一个人剥花生,一麻袋花生粒剥满了(大概斤),四叔就帮忙拿到集市上去卖。日复一日,一麻袋接着一麻袋的花生粒剥好了,卖掉了。当时村里有花生剥壳机,加工费每斤一毛钱,花生粒会有破碎,而且出售时价格低于手剥的花生,花生皮也要留给人家。祖母觉得不划算,坚持自己剥。我闲下来没事,也会和祖母一起剥,但时间一长,感觉手疼,我就不剥了,就和祖母说她也不要剥了。祖母头也不抬继续剥,说她没事。一个夏天,祖母一直不停的剥,两三千斤花生都被她一个人剥完了,节约了二三百块钱的加工费,而且也多卖了五六百块钱,还赚下了堆如小山似的花生壳,冬天有了很好的烧柴。突然有一天,我发现祖母大拇指的指甲没有了。我问她怎么了?她说剥花生剥掉了,也没有觉得疼。

年9月初,墙全部砌好了,9月10日放炮竹,上大梁,9月12日铺草帘上大泥,然后打上水泥面,房子就封顶了!9月14日我去首师大报道,开始研究生的生活。祖母从草棚搬进新房子居住,从7月到9月的两个月,她一直陪着我,住在草房里。当时我发现她满脸红斑,我想,可能是草棚环境不好,过敏了吧?开学在即,我也没有多想,去了北京。11月份我回老家,才知道祖母当时得了带状疱疹,老家称之为“蛇盘疮”。祖母腰部聚集的带状疱疹最多,她告诉家人让医生给她治疗时,疹子已成疮化脓,前后三个月才治愈。此后我经常回家看看,给她买一些吃的,或衣服日用。祖母非常知足,见人就说,这衣服是她孙女给她买的。

年冬天,祖母走了,那年她94岁。病中我每次去看她,她都热情招呼我坐在她身边,说她没什么事儿,病,过几天就好了!11月的一天,等我急匆匆从北京赶回老家,我们祖孙已经阴阳两隔!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,天堂,没有病痛,也是一个人必然的归宿吧?那天,祖母被送到火化场去火化,火化回来之后,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孙女,接回了祖母的骨灰,用黄色绸子包裹的骨灰,这就是一个人最终留给这个世界的吗?由于博士开题在即,祖母下葬的第二天,我匆匆赶回北京。当时除了泪,我似乎一无所有。

为了顺利开题,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平复情绪,我去找身为某大学组织部副部长的师兄聊天。师兄和颜悦色地安慰我,记得还给我背了美国女作家米切尔的《飘》中的一段名言,内容应该是和情绪控制有关吧?第二天,我一大早赶到北师大,准备博士开题。开题非常顺利,我镇定自若地介绍自己的选题,而祖母早已在缥缈的天国了。祖母没有名字,小脚,也不识字,她的忌日我也不记得,只知道是年11月的某一天,她下葬后的第二天,我博士论文开题。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,我似乎也忘了她,偶尔会和儿子讲一讲她的故事。在我心目中,她是一个从来不知苦、不知累的强悍女人,也是旧时代留给新时代的一个“过期”人物。

年1月17日,由于电脑死机、文件丢失,我彻夜未眠,直到凌晨7点,突然后背袭来一阵钻心的疼痛,我才躺下休息。那种疼痛,似乎心脏病发作一般。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脸,感觉左眉毛的眉端有疙瘩,一照镜子是两个红斑。1月23日我突然头痛,左眼皮也肿了。我想,大概是休息不好,神经性头痛在所难免,我吃了头孢消炎,吃了布洛芬止痛。

但头痛并未缓解。25日头痛急剧,似乎有些忍无可忍。26日,医院看医生,挂了眼科、神经内科的号。眼科看了看,说麦粒肿,开了眼药水。神经内科的医生一口否定,绝对不是麦粒肿,是带状疱疹,然后她开了一大堆化验单,而且告诉我,假如不积极治疗,转为病毒性脑炎,就麻烦了。我半信半疑,第二天我挂了皮肤科的号,医生一口咬定:带状疱疹。

我突然想起来当年的祖母,想起来她满脸的红斑,也是带状疱疹!和祖母的红斑相比,我的可以说是微不足道,但我已经疼得忍无可忍,祖母呢?当年的她,红斑已经成疮!经过三个月的治疗才好了,她的痛呢?她从来没说过!其实,作为亲人,我了解她多少呢?她的生命价值,就在于她的勤劳,她的坚强,她的忍耐!她给她的子孙树立了人生的榜样。祖母的十个手指的关节,全都粗大变形,都是过度劳累造成的损害。

在浩瀚的宇宙里,在茫茫的人海中,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,犹如蝼蚁一般,在历史大数据当中,连一个冷冰冰的数字都算不上,更不可能让后人永远怀念、记忆。但在他们的亲人眼中却是全部,却永远光辉灿烂!一个家庭的长辈留下的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,其实一直真实地存在着;但这种影响的存在,有的时候甚至连他的亲人都没有察觉到。祖母作为我的亲人,她从未远去!祖母的精神,在她的子孙儿女身上,一直都在流淌!

年2月1日书于乐正山房

年3月30日修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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