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哥本哈根的夏天昼长夜短,到下午四点,那些没出国度假仍在上班的人也都放下手头的工作,迫不及待冲出办公室。这时,艳阳高照,斯堪的纳维亚最蓬勃的时光刚刚开始。
和我同来丹麦出差的英国人保罗和公司前台的金发姑娘偷偷约会,问我能否自己去吃快餐,他来付钱,这样他就可以用我的报销额度请她去吃大餐。嫉妒归嫉妒,我没法说不行。在别的事情上,我有求于他。
回酒店换好衣服,附近中餐馆吃碗面,我来到市中心那条热闹的步行街,从这里一直走下去就是新港(Nyhavn),河道两边盖满五彩缤纷的房子,堤岸上露天的酒肆此刻应该正是人声鼎沸。
步行街上的人们开始凑成一个圈子,有街头艺术家要表演。我走过去,表演者中等个头,自称来自威尔士:“你们这些维京人当年为什么没来解放威尔士,让我们一直受英格兰人欺负。”众人哈哈一笑。
接下来表演者踮起脚尖,问人群中哪些是丹麦人、哪些是瑞典人,他还站到一个小凳上,问有没有挪威人。每次都有人举手,每次他都拿他们的身高开涮,每次众人都哈哈笑过。
然后,他趴下身,双手撑在地上,抬头看着众人的裤裆,一边转圈,一边大声问:“这里有没有日本人?有日本人吗?”
围观者哄然大笑。我身边几个高大的中年人刚笑几声,立即止住,友善地扭头看看我,显得很有些尴尬愧疚。我很想说我是中国人,不过又觉得没必要,摊手笑笑,算是回报他们的善意。
2
废物管理公司(WasteManagementInc.)是全世界最大的垃圾处理公司,总部在美国。二十多年前,我和保罗同在位于伦敦的国际业务总部做内审,大部分时间在欧洲各地出差,周末才回英国。有个周末,我把差不多两千英镑出差发票装进信封,封面上写下Waste(废物),放到餐桌上,准备周一带到公司报销。我的新西兰室友很勤快,看到上面的字,顺手把信封扔进垃圾袋,然后丢到楼下垃圾桶。幸好第二天我出门上班的时候,垃圾车还没到。
前几天和保罗通视频,他说二十多年来,每次他跟别人说起年轻时曾在Waste工作,都会提到上面这件事。保罗问我是不是介意,我说这有啥好介意,我也常跟别人说你的事。
有次我们去德国北部的小城市拉恩斯坦(Lahnstein)出差,晚上去酒店游泳池。桑拿房旁边的人工日光浴床上,一个姑娘正全身赤裸趴在那里做晒黑疗法。我问保罗:“游完泳我们来蒸桑拿,如果别人都脱光咱们怎么办?”
“这简单,别人脱咱们也脱。“
我不愿给中国人丢脸,心想最好还是不需要脱。还好,等我们游完泳回到桑拿房,里面没人。我和保罗在炉里泼好水,爬上桑拿凳上层,各自占了一边躺下,悠闲地数落老板。
没过多久,进来两位年轻女士,把裹在胸前的大浴巾扯下,一丝不挂。她们们把浴巾铺在我们旁边桑拿凳的下层,然后各自躺下。我和保罗顿时沉默,眼睛只敢看房顶。两位女士很大方,旁若无人地躺在那里聊天。
这样过了很久,保罗和我几乎同时说:“咱们走吧。“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桑拿凳上层下来,推门出去的时候,听她们在身后对我们说:”晚安。“
几个月后,我们另一个同事克洛迪奥悄悄告诉我:保罗后来去意大利南部出差,在酒店游泳池又见到桑拿房。他一进去就把游泳裤脱下,差点挨揍。不过保罗的版本是,他只是被制止而已。在意大利人和英国人之间,我选择相信英国人的话。
3
保罗和我都不懂丹麦文,去哥本哈根分部做内审只是例行公事,根本不知道该查什么。当地员工下午四点下班,我们也溜之大吉。老板麦克从伦敦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注意工作时间,我们答应他带材料回酒店干活。
其实我们只是把东西放回酒店,转身就跑去哥本哈根郊外的沙滩。那里,蓝天澄澈,碧海深沉,北欧夏天的太阳明艳而不焦灼,所有形状和肤色的肉体都笼罩着一圈圣洁柔和的金光。当地的女人大都裸着上身,或躺着或趴着,恨不得让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坦露在阳光之下。最引人注目的反倒是几个阿拉伯女人,穿着一身黑袍,只露出两只眼睛,带着她们的孩子们在浅水处嬉戏,漂亮的小女孩们穿着游泳衣跑来跑去。
阿拉伯女人们似乎终于抵挡不住海水的诱惑,慢慢朝深处挪动。刚走到海水没过膝盖的地方,一个大浪过来,把她们推到。等站起来,黑袍已全部湿透,贴在身上,尽显出玲珑丰满的曲线。阿拉伯女人们惊慌地呜哩哇啦叫着,双手乱舞试图把贴在身上的黑袍扯开,歪歪扭扭像企鹅一样朝着岸上跑。
几天之后回到伦敦办公室,见到公司财务部祖籍阿拉伯的男同事,正站在窗边看楼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。他招呼我过去,指给我看夏日阳光下走过的那些穿吊带短裙的漂亮女孩,啧啧称赞。我对他说,你们这些伊斯兰男人真他妈不是东西,站在这里偷看人家女人肩膀大腿,自己民族的女人裹得严严实实。他嘻嘻笑着问我中国女孩怎么穿,我说我们中国很开放,女孩子们身材苗条,夏天穿短裙短裤吊带衫非常迷人。
写到这里,想到哥本哈根沙滩上穿黑袍的阿拉伯女人,她们带着的那几个穿游泳衣的小姑娘现在也应该有三十来岁,不知是不是也穿上了黑袍。
4
废物管理公司在欧洲经营着很多垃圾填埋场,大都在远离城市的郊野。我们每到一地,下飞机就要租车。那个年代欧洲人认为日本人是老板,保罗和我一起,经常被别人当成给日本人开车的司机,在酒店结账,服务员会热情招呼我而忽视他。保罗有点不忿,问我为啥总是让他租车开车。我说在伦敦因酒驾被警察抓住,驾照被扣,只能辛苦他。
保罗以前的德国女友是个素食主义者,为了爱情,他学会说德语,也开始吃素。分手之后,因为能说德语,他找到在废物管理公司的工作。虽然我们在外出差可以随便大吃大喝,但他一直坚持素食主义。
每次和保罗一起吃饭,当侍应生给我端来牛排、烤鸡之类,他总会说:“你点的东西闻起来可真香。”或者:“以前我也喜欢吃你这道菜。“他的感叹让我很有罪恶感:“哥们儿,干脆分给你一点吧!我不会告诉别人。”保罗摇摇头,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他千篇一律的素餐。
有次我们去意大利餐厅,我点肉酱面,他点菠菜面。我不会用叉子,只能像吃中餐一样吱噜吱噜把长面条吸进嘴里。保罗教我用叉子在面条边缘一圈一圈地转,这样就能卷成一个团。此招果然管用,我的吃相从此大大改观,许多年后我还这样教过我的孩子。看到桌上有香醋Balsamico,我拿起瓶子朝盘子里浇了很多。保罗睁大眼睛看着我,很认真地说:“如果厨师出来看到你这么做,会想把你杀了。“他的话让我想起此前女朋友给我炖汤,我朝碗里加醋,的确曾经被痛斥。
保罗还曾指出过我别的坏习惯,比如有时我问他问题,他很认真地回答;可没等他说完,我就打断他的话,谈起别的话题。他每次给我提意见,都是一脸天真地笑着,好像发现了某种新奇的文明状态,从没没让我有过难堪。
5
将近二十年没见,前几天当我和保罗按照邮件上约好的时间打开视频通话,开始彼此还都有点小紧张。
“哇,劳伦斯,看你,还是以前的样子。“保罗笑得很灿烂。
“滚!你他妈头发哪儿去了?“英国水土果然恶劣,保罗已经秃得不成体统。我想起当年看他在游泳池猛然从水中钻出来,甩开长发,水滴四溅,如同一头年轻英俊的雄狮。
保罗家住伦敦近郊的温布尔登,妻子是西班牙人,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儿,他在家中顶楼的书房和我说话:“艾琳娜让我好好收拾一下再来见你,我说我是见劳伦斯,又不是别人!女儿们在楼下,我跟她们说劳伦斯叔叔是中国人,要不要来打个招呼,可她们都不感兴趣。”
这很正常,我也曾让在英国读书的女儿去看保罗,被她断然拒绝。保罗现在有点失落,女儿们进入青春期,不再让他搂搂抱抱。这个我早就经历过。
我们谈起在哥本哈根、在拉恩斯坦、在克卜林茨的那些时光,他说哥本哈根是他最喜欢的欧洲城市,那个夏天好轻松,那里的女孩子也好漂亮。我说前年又去过哥本哈根,二十多年前我们住过的酒店还在,不过火车站附近那些卖硬核色情杂志的书店基本都已消失,令人无比惆怅。
我们还谈起很多旧人。在此之前,他借助谷歌翻译读了我的《寻找弗兰克》。“我知道弗兰克和办公室的那些女孩们关系很好,和我也是好朋友,不知道他和你也那么亲近。“
“伦敦是你老家,周末你有那么多朋友,弗兰克只能跟我们这些外国人混。“
“你文章里提到麦克,其实我跟他很谈得来。喝上几杯,聊聊非洲,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。你怎么会那么不喜欢他?“我在文章中提到麦克喜欢显摆他有品位和见多识广,把他描写得像个坏人,保罗很不以为然。
“你说得很对,麦克很直率,不过那时候在他手下工作,我的确跟他合不来,可能是我太懒。”
我告诉保罗,辞职以后,我和麦克反而成了好朋友。他选择五十岁生日那天退休,在伦敦的萨沃伊酒店开了大派对,因为我在中国没能参加,他特意飞到上海找我。此后,他重回他年轻时住过的非洲,到赞比亚国家公园做护林人,每天开着吉普扛着猎枪巡逻。“我不应该那么写麦克,是我不对。你说我要不要把那段改了?”我问。“不,不要改,或许以后你可以单独写麦克。”保罗的建议很好,等疫情结束,我最想去非洲,麦克已答应为我做导游。
我跟保罗提起,在哥本哈根,是他教会我怎么用叉子吃意面;我加醋太多,他说如果厨师看到,会想把我杀了;还有他还指出过我有经常打断别人说话的坏习惯。
“是吗?还有这些事?我早就不记得了!”保罗有点吃惊我会记得这些细节。
“保罗,听着,我想要感谢你当年提醒我,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说。那时我没啥感觉,但最近几年,我经常想起你说的这些话。真的,谢谢你”
那晚,我和保罗聊了很久,不过还是忘记说一件事:当年我不开车,不是因为酒驾被扣,而是因为我考了六次才拿到英国驾照。和他一起出差的时候,我已经是四次考试没通过。这事以前难以启齿,现在无所谓了,下次一定要告诉他。
.3.7.
其它可读:
寻找弗兰克
疯狂的不列颠人
虹桥异乡人
阿琪、老李、咖啡店的姑娘
沉重的轻浮
秋夜,死去的诗人
扫码可